教育不仅关系到获取技能,更重要的是培养出有意义的个人
摘要:对于学习而言,最重要的是好奇心!
尊敬的致极学院的新生,大家下午好!
非常高兴到现场来和大家见面交流,一进入学校,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。致极对我而言,既陌生又熟悉。因为这些年,我一直在关注一些创新学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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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我们谈到教育的时候,首先感到的还是很不满意。前段时间有一段热传的网文,清华大学钱颖一教授写的。他讲了他接触到的当代大学生的7个特点。简单讲,就是迷茫、消沉、内卷、焦虑等等。大学如同高中,会考试,不会研究;高均值、低方差,学生之间比较雷同。很多在校大学生的一个困惑,就是到底是上学更重要,还是参加社会活动更重要,其实这完全看你怎么来认识学习,怎么来规划自己的学习,或者说重要性的认知是来源于你自己的内心。
前两年,耶鲁大学终身教授陈志武,一位经济学教授,写过几篇类似的文章,说过类似的案例,他招收的几个中国博士生最后都离开他了。他说,有一个学生学习非常好,也已经学到第三年了,他的课题研究都已经很有眉目了,他本来一直认为这个学生可能是他最优秀的一个接班人。结果某一天学生跟他说,老师对不起,我要回国了。我说你干嘛要回国了?他说他妈妈给他找了个基金代理人的工作。陈志武非常震惊,因为考上耶鲁的研究生,而且学习那么好,怎么突然自己就完全放弃了?他说你到底自己喜不喜欢经济学?他说我也可以学,也可以不学,意思就是说怎样都无所谓。这是让陈教授非常痛心的一件事情。
后来他发现这种现象在美国并非个别,因为有好几个美国教授打电话向他请教,说他的中国学生已经开启研究了,已经领到课题经费了,但是突然变卦了,要走人等等。陈志武周围的一批美国教授,集中讨论的一个问题:今后到底招不招中国的研究生生、博士生?因为你没法判断这些中国留学生,到底对这个学科有没有兴趣,能不能走到底。因为对导师来说,申请到了一笔专用经费,而且找人来做研究,这个过程一旦中断的话,是一个巨大的损失。
最后陈志武的结论说,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些中国的留学生太相信他们的妈妈了。也就是说长到那么大了,他的所有判断,都是服从他的母亲,而他的母亲可能根本就没有上过大学,也不知道美国是什么样。但是他母亲给他做的规划和决定,他就欣然接受了。他说这个是非常可悲的!的确是非常可悲,一个人到了这个年龄,到了这个阶段,还不能自己做出自己的选择。
所以美国的大学教育,非常强调一个概念,也是我们致极学院的宗旨,叫做“Liberal Arts Education”(博雅教育)。
“博雅教育”这个概念在中国,一直到90年代以后,才渐渐得到一些传播,但基本上只是挂个名,就是它的整个教学课程和学习生活,跟“博雅”基本还是无关的,而是把学科分成非常多的密集的专业,每个人只学其中很小的一段。实际上美国的博雅教育,主要是在本科阶段4年制的文理学院,所以我们致极学院,一开始就把博雅教育作为自己的一个追求,这个是很不容易的。
博雅教育和专业教育,它们的区别就在于你的教育目的,到底是培养一个全能的人,还是培养一个专家,简单的讲就是这么一个区别。所以在美国的大学,尽管这些年,由于教育越来越赚钱,分工越来越细,博雅教育也不像30年以前那么红火,但是传统还在。其实到了大学到底是干嘛来的?大家还是清楚的,因为如果你是为了学一门手艺,学手艺的地方很多,不一定非要到大学,尤其是到名牌大学,这就是培养人和培养专家的区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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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文件,越来越多的表达,通常用“学习”两个字来取代教育。从联合国教科文的口号——“学会生存”开始,“学习”和“教育”,这两个是很不相同的概念。教育基本上是别人要求你来做的事,而学习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事。所以大家如果理解到了这种区别,可能会更有利于我们走以后的道路。
那么对于学习而言,最重要的是好奇心!刚才陈志武教授关心的是学生对这个学科到底有没有兴趣,喜不喜欢?这个是规划不出来的,有就是有,没有就是没有。然后在这种学习之中,另外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,就是要有价值观,也就是说你为什么学习。在今天我们这个时代,社会价值正在变得越来越多元化,越来越混乱,越来越碎片化,越是在这样的时候,价值观的教育就越重要。
美国有一个著名教授,是芝加哥大学的玛莎·努斯鲍姆,她写了一本书叫做《功利教育批判》,被翻译成了20多国的文字。她本人也两次被美国评为“百名影响社会的优秀知识分子”。她为什么要批判功利教育,或者说什么叫功利教育?“功利教育”就是为促进经济发展的效益,把教育视为是国家经济增长、科技竞争以及个人谋利的一个工具,这种服务于经济增长的教育,使得我们的教育乃至人类文化陷于一种无声的危机。
她说现在各个国家,都希望培养高度实用的技能,追求短期效益,能够盈利的效益,而社会科学当中,这种最富有人文化的特征:想象力、创造力的特征、严谨的批判性思维等等,正在节节败退。她说有些政府官员大言不惭地表示,我们需要培养的是电焊工,而不是哲学家。这就是一个教育的悲剧。
努斯鲍姆教授特别归纳了功利教育的几个特点:
第一个就是,强调经济增长和群体利益,经济增长高于一切,同时忽略公平分配的价值,认为分配的意义没有那么大,模糊了对弱势群体的关怀。因为是为经济增长服务的教育,它看重的主要是集体,而民主是建立在对每个个人的尊重上的。
第二个是抵制历史教育,尤其是批判性的历史教育,特别是在那些新兴的发展中国家,教育与培养技术精湛、顺从听话,又习惯集体思考的学生,这些所谓的文明国家,不去思考民族主义的高涨,以及民族主义观念造成的危害。在技术主宰一切的影响下,道德理想变得越来越麻木。
第三个,是努斯鲍姆帮我们总结的,这个特点很奇怪,反对人文和艺术教育。反对的理由很直接,就是认为文学和艺术,似乎不能为个人和国家带来经济上的进步。但是这个作者说,大量的实验证明,音乐和艺术能够培养社会共同体,能够培养卓越,能够培养一种广义的公民身份感。这都是我们很容易认识的。
所以为经济增长服务的教育,是一种社会发展的旧模式,它抹杀了人的目标,所以努斯鲍姆说,教育不仅仅是培养公民素质。不仅仅是培养各类职业的人,更为重要的是,培养出使自己的生活有意义的人。她把有意义的个人,作为对人的培养的更为重要的目标。
我觉得这话很有意思,我们很少听到这样子的表达——有意义的个人。因为我们过去只是把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作为一种区分,就像苏霍姆林斯基说的,我们要培养的首先是未来的丈夫和妻子,父亲和母亲,而不是工程师和医生。那么努斯鲍姆帮我们做了另外一重区分,有意义的个人,也就是丈夫和母亲,必须是有自己的内心价值的。这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。
在2015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了一个研究报告,名字叫《反思教育:向“全球共同利益”的理念转变》。它也是针对全社会性的、全球性的教育国家化、功利化而提出来的。它认为教育应该以人文主义为基础,以尊重生命和人类尊严、权利平等、社会正义、文化多样性、国际团结和为可持续的未来承担共同责任。在教育和学习方面,要超越狭隘的功利主义和经济主义,将人类生存的多个方面融合起来。它说我们必须超越单纯的功利主义观点,以及众多国际发展讨论体现出的人力资本理念。教育不仅关系到获取技能,还涉及尊重生命和人格尊严的价值观。
实际上这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报告,它非常明确地批判人力资本理论。我们知道70年代,获得诺贝尔奖的人力资本理论,它对于近几十年的教育,起了非常大的促进作用,但是它的副作用,就是过于强调教育的经济功能,而忽略了教育其他方面的功能。以至于教育越来越成为国家,或者个人谋利的一个工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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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第三个我想讲的概念是迎接不确定性的挑战。因为我们现在大家都在谈——面向未来的教育,未来的教育或者面向未来,最大的特点是不确定性。经过了这次疫情的冲击,我们每个人都深刻地感到了这一点。
莫兰所看到的不确定性的,他分析了几个原因,第一个是科学范式的问题。从牛顿时代以来,那种以分析为主的还原论、因果关系、决定论等传统的科学方法和思维范式,导致整体性的复杂的问题,被像红肠一样一段一段切开,成为超级专家的盘中餐。也就是我们的科学研究的范式,它就是还原式的,重视因果关系决定论,所以把被复杂关系的认识,就被虚化了。
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,还原论的研究,局限于可测定、可量化、可形式化的东西,然而现实的生命,现实的生活,绝大多数是不能够被数学化或形式化的。莫兰说这个先例就是经济学,他说最具经济精确性、形式化和抽样化的经济学领域,不仅专家难以在经济预测上意见一致,其预测又经常是错误的,更不用说完全无力预测和防范,如2008年那样的金融危机。
经济学因此成为数学上最先进,和人文最落后的学科。因为它拒绝面对复杂性,将经济活动简化再简化,定量再定量,因为它不能思考无法量化的东西。所以哈耶克说,没有一个仅仅是经济学家的人,可以成为大经济学家,而且一个只是经济学家的经济学家,会变得有害无益,甚至构成一种真正的威胁。
基于上述的特点,莫兰认为,目前我们整个的,社会科学的范式、研究都是弱智的,就是我们文明的范式是落后的。他说20世纪所有的重大事件,包括世界大战,苏维埃革命,柏林墙的倒塌,南斯拉夫战争等等。今天我们处于黑夜和浓雾之中,没有人能够预言明天。
结论是,“知识既未使我们变得更加优秀,也未使我们变得更加幸福”。我们面临的是随机性和偶然性、非线性、自发性、混沌等新特征,需要学会“在散布着确定性的岛屿与不确定性的海洋中航行。” 没有历史的“规律”,没有被允诺的进步,我们手中并没有历史进步的遥控器。
莫兰这话说得真好,但是他说哲学家的方案,并不是寻找一个现成的标准答案。因为一个真正的发现之旅,不是寻找新的土地,而是获得新的目光。
新的目光就是要应对不确定性的挑战。莫兰做出了一些具体的规划,但他的目标,就是教育改革最重要的目标,是一个构造得宜的头脑。构造得益的头脑是针对充满知识的头脑而言,过去我们很多时候的教育只是为了填充人的知识,而不是构造得宜的头脑。
一个构造得宜的头脑会具有哪些特征呢?首先就是明智的思维,以及质疑的精神,就是刚才讲的批判性思维是第一位的。其次是形成恰切的认识,就是连接知识的能力。你能够把各种局部的片段的,零散的事件建立起它们自己的联系,它叫做把知识背景化和整体化的能力。这种将知识整体化的能力,是迎战不确定性最主要的能力,是对教育的“绝对要求”。这是法国哲学家莫兰的提法,迎接不确定性,最主要的能力是将知识整体化的能力。
要形成这种整体化的知识,需要教育过程的生态化,也就是刚才讲的,把我们现在像切红肠一样的知识教育,构建成一种生态化的教育,将事件、信息、知识放置在其特定的文化、经济、社会、政治、自然环境的联系之中,对局部问题进行整体的思考,对整体问题也进行局部的思考。
那么基于这种追求,莫兰特别提到一个重要的教育目标——保护人文文化,包括历史、哲学、文学、艺术等等。人文文化是一种总体文化,承载蕴含的是一种人类精神,应用于各种特殊场合的一般智能,所以应该完全恢复文学的全能。而历史学要起一个关键的作用。也就是说,刚才讲的,把这种零散的,片面的,局部的概念、事实连接起来。靠什么来连接?就是靠这种总体化的知识。它的桥梁和粘合剂就是人文文化,所以要善于以审美的方式看待世界。
那么具体的教育的生态化,我觉得有两个特点是可以考虑的:一个是“在地化”,也就是说与你当下的生活联系;第二个是“在人化”,这是造的一个词,也就是说人本位的,与人的命运相联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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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如何迎战不确定性,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教育的主题。我所在的21世纪教育研究院,我们对创新教育的关注,比较多的是在农村教育和小学教育,我们看到了一些非常优秀的小微学校,有的只有几十个学生。
像广元的范家小学,贵州的田字格学校等。田字格学校提出了一个特别好的口号:“努力做一个精致的利他主义者”。还有就是上海久牵志愿者服务社,创始人张轶超将久牵的三个学生送到了致极学院。
张轶超说,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,面对各种知识、观念、价值思想冲突碰撞的情况下,我们首先要问:教育的目标是什么?我为何要学习?久牵志愿者服务社构建了一套3个类别6种能力的评估体系。那么这种教育的核心概念都是指,就像康德所说的,当你真正成为一个自觉的伦理实践者时,你便是在为世界创造领导者。因此让每个孩子,都自觉地成为自身和人类的领导者,是我们教育的宗旨。
我想讲的就是这些,我非常希望看到致极学院,从小到大成为一个富有特色的,渐渐为我们贡献优秀的人才和远大理想的学院,弥补我们高等教育的缺失。谢谢!
本文为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委员,21世纪教育研究院名誉理事长杨东平在致极学院2022级开学典礼上的分享。